#LOWB# 一個LOSER的深夜內耗（4）

《等待證》

城裏新設了一棟大樓，外牆沒有窗，只排列着一行行編號的門。人說那是“配額署”，負責發放三種證件：居住證、工位證、親密證。每一種都很常見，幾乎人人都在排隊。

他第一次去，是在一個普通的周三。大廳裏有一面巨大的電子屏，滾動播放着排號。輪到他時，窗口把一張薄薄的表格遞出來，要求他先提交“穩定證明”，例如固定的住所、固定的收入、固定的關係。沒有這些，就不能發證。

“可我需要證，才會穩定。”他說。

窗口點頭，像在同意，又像在記錄。他得到一張臨時的“等待證”，上面寫着：持證人已被確認處於等待狀態。有效期一年，可自動續期。

晚上回家，他登入求職網站。系統建議他申請“初級崗位”，條件是三年相關經驗。他上傳了簡歷，過了片刻，屏幕上出現幾行客氣的拒絕語，像從一個更大的庫裏抽取出來，位置恰當，語氣禮貌。他仔細讀了三遍，沒發現任何一句針對他本人。

第二周，他又去了配額署，換到工位科。窗口問他是否有“既往績效的證明”。他遞上實習時寫的報告，窗口把報告放進一臺“前置評估機”。那臺機器發出很好的、沒有感情的嗡鳴，像在保存某種秩序。最後打印出單子：不建議配置工位；理由：尚未被看見。

他問“怎樣才算被看見？”

窗口答：“在可見處被看見。在別人已經看見的地方被看見。你可以先進入觀察期。”
“觀察期做什麼？”
“被看見。”

他被安排到一間開敞的辦公室，臨時桌在柱子後面。柱子很寬，把他擋得恰到好處。日報系統要求上傳“被看見時長”，他如實填寫零，系統彈出溫柔的提醒：請努力提高可見度。第三天，觀察期結束。他收到一封信，信封很厚，內容很短：你已被充分觀察。

他把信裝進抽屜，抽屜裏已經有一疊類似的信，厚薄相同，編號不同。

他也去過親密科。那裏排隊的人最多，空氣像無聲地挪動。他終於到窗口，窗口請他提供“可被喜歡指數”的依據，比如童年的證詞、未來的收入截圖，以及近三個月的情緒波動記錄。他打開手機給他們看呼吸與心率曲線。窗口很滿意，復印一份，蓋章，遞回去一張紙：你很適合被安慰；暫不適合被靠近。

之後他在一個應用上收到系統匹配，編號S-13。兩人互發第一句問候，對話框上方跳出提示：爲了保障體驗，本次交流可能被優化。他想了很久，打了兩行話，又刪掉，最後發了一個簡單的笑臉。很快，對方回了一個比笑臉更完整的句子——謝謝你的喜歡，我們先做朋友。這句話排列得像專門設計過，既不傷人，也不靠近。他點開對方的個人頁，看到一句灰字：系統代發。

母親偶爾打電話問他過得好不好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：都好，你別擔心。那聲音與他平日說話差不多，只是更平滑。他不記得自己有練過這種平滑的方式。掛斷後，他發現電話應用更新了新功能，名爲“自動安穩”。

第三個月，他決定不再申請。他想，也許停一下會更清楚。他刪除求職網站帳號，關閉配對應用，把配額署的短信通知靜音。當天夜裏，他收到一封掛號信，由“合規室”寄出：因你長期未提交請求，系統依據你的心率與步頻自動生成求取意向，已爲你續發等待證。信後附一行解釋：缺席也是一種參與。

他忽然覺得心安了，因爲一切都有解釋。他把信放進抽屜，抽屜裏那疊文件發出一點輕響，像在互相確認順序是否正確。

後來他去復核室。復核室的走廊極長，燈光總是從走到的那一段開始亮起，身後立刻暗下去。他被帶到一個小房間，房間裏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個低矮的桌子。工作人員告訴他，經過評估，他已經被批準爲正式申請者。

“批準我什麼？”他問。

“批準你持續申請。”工作人員把話說得很輕，“你在等待中的表現穩定，說明你適合在等待中生活。你現在可以申請延長等待期，或者將等待期轉換成長期穩定狀態。”

“長期穩定是什麼？”

“就是可以不必再解釋爲什麼等待。”

他認真想了想，點點頭。點頭是一個清楚的動作，容易歸檔。

工作上也有新的進展。一個陌生號碼邀請他去面試。面試官看起來很忙，把問題按順序讀下來：你如何處理衝突，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麼，你的缺點是什麼。他回答得很標準，像從一個較溫和的庫裏取出，詞句彼此無害。最後，面試官說，公司更傾向即刻上手的人。他說，他可以立刻學。面試官贊許地點頭，遞給他一份文件：未上手證明，用來說明他尚未上手，以便將來更快上手。

他回到家，把文件放進抽屜。抽屜要被裝滿了，他給抽屜買了分隔板。分隔板上有刻度，標準化的空隙讓文件躺得更整齊。他感到一種來之不易的秩序，像城市在他房間裏輕輕呼吸。

有一陣子，他常在夜裏醒來，醒來時手機會亮起，顯示幾點幾分。他猜這些時間有意義，後來發現它們正好對齊心率曲線的峯值。次日清晨，銀行短信提醒：你的“希望貸”已到帳。他沒申請過。銀行解釋：這是針對“求而不得稅”的便利產品，利息與期待成正比，逾期會扣除僅存的可能性。他問怎樣避免逾期。銀行說：繼續期待。

周末，他路過一場婚禮。禮堂門口有人查驗“參與憑證”。他排在隊尾，輪到他時，工作人員禮貌地看了他的等待證，說：你已經在裏面。他下意識往禮堂裏望，卻只看到一幅巨大的投影，上面滾動播放城市的滿意度曲線，曲線穩穩上揚，像健康人的呼吸。他把手從門框上拿開，掌心留下一點粉塵，隨即被風小心地吹走。

他回家，打開抽屜，抽屜終於裝滿。他把最早那張等待證抽出來，又放回去。文件之間貼合得很好，邊角沒有一張翹起。燈光落在紙面上，紙像被輕輕捋順的水面。

夜深的時候，他給一個舊同學發了一條消息：“最近怎麼樣？”
消息旁邊出現已送達，隨後變成已讀，最後停在一個空白處。
他想起配額署的走廊，走廊裏的燈總是剛好照到他能看到的地方。他不再往前走。
手機安靜地躺着，屏幕偶爾亮起，替他繼續申請。